2020年11月11日早上7點4分,保定市公安局官方微信公號通報了一則警情:河北大午農(nóng)牧集團有限公司孫大午等人涉嫌尋釁滋事、破壞生產(chǎn)經(jīng)營等違法犯罪,被公安機關依法采取刑事強制措施。落款是高碑店市公安局。
大午集團位于保定市徐水區(qū)。而警情通報的落款方高碑店,是保定市代管縣級市。
孫大午生于1954年,是河北大午集團的創(chuàng)始人,也是徐水縣高林村鎮(zhèn)郎五莊村人。1984年,他從養(yǎng)雞養(yǎng)豬起家,創(chuàng)立大午集團,后涉及教育、食品、農(nóng)業(yè)、旅游多個領域,在當?shù)仡H有影響,被譽為保定的名片。據(jù)其官網(wǎng)資料,集團總部占地近5000畝,員工9000余人。
南方周末記者第一時間聯(lián)系到大午集團的內(nèi)部人士劉翔(化名),他是該事件的親歷者。對于這次突如其來的抓捕,他驚魂未定,反復形容“真的特別恐怖”。
警察帶走了許多人。第一批被帶走的是集團高管,他們大多是在家中被破門而入的警察帶走的。第二批是子公司的領導人,他們被以開會名義召集,然后被帶走。
劉翔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集團高層幾乎全被抓捕,“相當于連鍋端了”。同時,集團對公賬戶被凍結,食堂連買菜做午飯的支出都沒有了。此外,集團與各個子公司的人力資源、財務處,都已被警方控制。
11月11日下午,第二批被帶走的領導人中有部分回到了集團。等待他們的是一群在案件偵辦期間前來接管集團的“工作組人員”。劉翔不知道他們是誰,只知道他們的車上寫著“公務用車”。
特警出動凌晨抓捕
11月11日凌晨,抓捕突然降臨。
劉翔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凌晨1點左右,6輛大巴車載著特警,帶著沖鋒槍、警犬和梯子,闖進了大午新民居。大午新民居是大午集團自建小區(qū),里面住著許多集團員工。
監(jiān)事長孫大午被帶走了,他的一個孫子被留在家里,由警察看管。上午,保姆過來給孩子做飯,被警察告知“大姐你不用管”,也未被允許接近孩子。
劉翔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上午“工作組”組織了一場會議,找集團領導們開會,但許多集團高管和子公司一把手都缺席了。這有可能是集團旗下28家子公司的很多法定代表人“都被抓走了”。
劉翔問警察,“為什么要將領導帶走?”得到的回復是“等通知”。人被帶往哪個公安局?也不得而知。劉翔留意到,有的家門有被強行撬開的痕跡。據(jù)其了解,凌晨抓捕發(fā)生時,附近通訊信號都被屏蔽,警方將人帶走以后才恢復。
這場抓捕并非臨時行動。遠在海南的大午集團總經(jīng)理劉平,也在同一時間被警察帶走。劉平掌握著大午集團的理事會,她是孫大午妻子的侄女。
現(xiàn)在,通往大午集團的所有路口以及所有子公司門口,都有四五位警察看守。
起因為何
為什么要抓捕大午集團高層?
劉翔表示,警方通報寫的是破壞生產(chǎn)經(jīng)營,其實是指一則土地糾紛。
大午集團微信公眾號曾發(fā)布過相關訊息,介紹這個由來已久的問題。多年前,郎五莊村曾將740畝土地交由徐水國營農(nóng)場耕種。但實際上,徐水國營農(nóng)場占用郎五莊村土地超2000畝。為了土地確權問題,雙方數(shù)年間爭執(zhí)不下。后來,郎五莊村將地租給了大午種業(yè)公司。
2020年6月21日,大午集團人員與徐水國營農(nóng)場人員發(fā)生了第一次沖突。8月4日,雙方再次發(fā)生沖突,徐水區(qū)公安介入,并與大午集團員工發(fā)生了肢體沖突。這兩次事件被稱為“6.21事件”和“8.4事件”。
據(jù)劉翔透露,11月11日凌晨,大午集團監(jiān)事長辦公室主任靳鳳羽被警方帶走,她的家屬被要求在一份文件上簽字,文件中提到了8.4事件。剛準備簽,警方又換了一份文件,上面提到了6.21事件。
11日下午,南方周末記者就此事先后致電高碑店公安局、保定市公安局。高碑店公安局工作人員表示沒有聽說,后又表示有消息會通報。保定市公安局表示不清楚。
孫大午并非第一次入獄。2003年他曾因涉嫌非法集資,被當?shù)毓膊块T拘捕,后被當時的徐水縣人民法院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,緩刑4年,處罰金10萬元。大午集團也被判處罰金30萬元。
孫大午的微信朋友圈更新停留在11月10日。這天他發(fā)了三條朋友圈,其中一條標題是《大午集團提倡——比起贊美,管理者更需要批評!》
(應受訪者要求,劉翔為化名。龔柔善對本文亦有貢獻。)
億萬富翁孫大午的夢和痛(2003年報道)
■他本是一個億萬富翁,卻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,當了董事長還幫工人掏糞。
■他本該以追逐利潤為第一要務,卻辦免費的農(nóng)民技校、賠錢的中學,賠多少都不在乎。
■他深知商場官場潛規(guī)則,手中毫無政治資源可依仗,卻不肯和光同塵,梗直倔強。
■他在事業(yè)頂峰時曾評論自己:“看似可喜可賀,其實是可悲可嘆的人物。”幾乎一語成讖。
□南方周末記者 萬靜波
悲喜
11月1日,河北省徐水縣。85歲的劉鳳蘭在家里一大早就心神不寧,一會兒坐到炕沿上,一會又挪到院子口向遠方張望:她兒子——49歲的河北大午集團董事長孫大午——自今年5月27日被逮捕后,再沒見過母親的面。
在被羈押近半年后,孫大午被地方法院以“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”判處3年有期徒刑,緩刑4年,定于是日釋放。
這天也是孫大午父親孫凱的生日,全家人都在忙活著飯菜,誰也不怎么說話。作為現(xiàn)場惟一的記者,我甚至不忍旁觀這次壓抑而酸楚的家宴。
突然,家門口傳來哭喊——“大午回來了!”
這也是記者第一次見到孫大午。半年的牢獄生活,他比照片上瘦了些,理了個寸頭,白發(fā)出來了,但看起來精神尚好。
親人們把孫大午圍在了中間,哭作一團。
孫大午沒落淚,看起來很鎮(zhèn)定,只是眼圈紅了一下。劉鳳蘭抱著兒子說:“小子,告訴你,你媽沒哭,你媽相信你能出來。”
坐下來后,杜潤生、保育鈞等人專程過來看他,他有些沉默,只是一杯接一杯喝酒,菜幾乎都沒動。而他家人告訴記者,原先他曾戒酒多年。
不斷有人進來敬酒,端起酒杯就掉淚,連人高馬大的男人也不例外。隔壁和外面院子里,慢慢圍聚了一大群人,越來越多,也不進來,只是在外面抹眼淚。
一個食堂老師傅帶著哭腔說:“你走了5個月,咋跟5年一樣?!”
有人問到了看守所的生活。孫大午說:“里面也沒啥,呆得住,就是最早關單人房時有點難受。”當有了點醉意后,他就感嘆:“人為什么要有思想?有思想是多么的難受!單身號房的囚犯,就成了拉磨的驢子!”
說歸說,孫大午在看守所里沒閑著,他在半年里看了約50本書,文史哲方面的,包括15本中國通史和兩本英語習題集。那里能看的書,他幾乎都翻完了,出來時跟看守所所長說:“書太少了,回頭我給你捐。”
對被羈押的日子,他說:“受這難,正常。”他過去一直過著忙忙碌碌的生活,被抓后,陡然“有的是時間睡覺,好像休假了半年”。
這頓飯吃得不輕松,從屬下那里他得知,目前大午集團的經(jīng)營狀況已受到重創(chuàng)。有幾家廠停止了生產(chǎn),還流失了四五百名工人。一個細節(jié)是,該集團門口有一個早點攤,過去生意好得很,每天都營業(yè)到中午,現(xiàn)在上午9點鐘就收攤了。
孫大午家里狀況仍然糟糕。他岳母也是今天生日,可那個生日晚宴吃得更壓抑:他妻子受他牽連,迄今“在逃”,岳母只能過個女兒缺席的生日。晚餐很簡單,一個大午集團的自制烤雞,幾個涼菜,孫大午親自給老人喂蛋糕吃。
回家后的兩次落淚
大午學校的狀況也不好,今年小學一年級只招了6人,還有一些學生流失走了。
11月2日一早,孫大午又去了學校,從食堂到教室,皺著眉一間間地看過去。在女生宿舍里,他看到幾間宿舍幾乎是空的。
記者眼前一直很堅強的孫大午落了淚。一位學校的老師說,在工作組接管學校期間,孫大午收養(yǎng)的兩個孤兒,因交不起學費差點被趕出校園。他本來不知道,一聽說這事,眼圈“刷”地就紅了,中央電視臺的攝像機鏡頭正開著,孫大午不管,掏出紙巾抹淚。
10分鐘后,孫大午再次落淚。圖書館大樓只修了一半就被迫擱淺,本來是準備和加拿大一所學校合作辦學的,協(xié)議都簽了,因他突然被拘捕而中途流產(chǎn)。目前,三四百名建筑工人走得不剩一個。連建筑隊長都到北京打工去了。施工機器也被拍賣一空。站在大樓面前,望著黑暗而丑陋的墻體,孫大午沉默著,無語望天,流下眼淚。
在校園小賣部,他特意看了看刷卡機,5年前他就定下制度:一個學生一天只能刷卡10元,聽說這個制度還在被嚴格執(zhí)行時,他臉上才略有些笑容。
面對越來越多的新聞記者,孫大午本有所顧忌不愿意多說,但生性豪爽,眼看著要說多了,他二弟媳紅著眼睛搶進來,沖他嚷嚷:“不是說不讓你說的嗎?咋又在說了!”
孫大午愣了一下,搖頭苦笑。
在獄中,孫大午寫了幾首詩,其中一首,記者輾轉看到了,最后一段是這么寫的:
從來不信傳世作/天行?。卦跽f/縱然已近天命年/仍西望長安/詰嘖蜀道/惟有男兒本色。
大午城,桃源夢
Hold fast to dream
For if dreams die
Life is a broken-winged bird
That can not fly
(緊緊抓住夢想/夢一旦逝去/生命將如斷翼的鳥兒/不再飛翔)
這首詩是孫大午在一所大學演講時用英文朗誦的。他第一個夢想,是將大午城建成為一個好人相聚的世外桃源。
這是一個儒家式的烏托邦之夢。他贊同“共和”思想,推崇儒家“和為貴”,宣揚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”,向往“大同”。
1970年,孫大午當兵,一呆8年,他表現(xiàn)很好,兩年就入了黨,曾被提成營職干部。1978年,他轉業(yè)回家,進了縣銀行部門。
1985年,郎五莊村委會對外承包土地,孫大午就鼓動妻子聯(lián)合四家農(nóng)戶承包了這塊“憋悶疙瘩”。1989年,已在縣農(nóng)業(yè)銀行干到人事股長的孫大午辭去公職,和妻子共同創(chuàng)業(yè)。
18年發(fā)展至今,當年1000只雞、50頭豬的小小養(yǎng)殖場,發(fā)展成有1500多名職工、固定資產(chǎn)和年產(chǎn)值均過億元的大午集團。
他常年開辦免費的農(nóng)民技校,已培訓養(yǎng)殖戶3000多人,學員遍布十多個省。
他辦醫(yī)院,被捕前還投入20多萬元建成一所醫(yī)院。每月只用1元,職工和村民們就能享受合作醫(yī)療,做一次包括B超、驗血等在內(nèi)的全套檢查,只要10元錢。
他重視教育,憧憬“有教無類”的理想境界。在大午集團,除了董事長一職外,他只有一個兼職:大午中學校長。在他的罪名中,“非法吸收公眾存款1300多萬元”,而校園投資就達到3000多萬,校園比集團辦公樓要豪華,但收費卻并不貴,學生一個月生活費只要100多元。他要辦的是一所“平民學校”。
孫大午對于企業(yè)文化有讓人奇怪的獨特理解,比如他建孔廟,祭奠孔子;還曾計劃投資1000萬元興建“儒家大成園”,紀念歷代大儒。甚至想建一座“孔子大學”。
在有些人看來,他對儒家文化的宣揚有些超常了,例如他給職工講《論語》,甚至將道德教化和企業(yè)管理結合起來,有職工不給父母贍養(yǎng)費,孫大午親自找他談話:要再這樣,就直接從你工資里扣。不然請你離開。
他反對暴力,甚至反對學生看戰(zhàn)爭片和動作片。
他要求小學生背誦《千家詩》、《三字經(jīng)》,還在全校推行“母親頌”等活動,宣揚“孝悌”精神。
他騎摩托車軋死一只小雞,四顧沒人,他下車在死雞下邊放上兩塊錢,這是“慎獨”。
他在大午集團辦公樓上下貼滿了格言:做事不虛不假,做人不欺不騙;不得一時之利,不取一時之財;講仁講義講良心……
他真心地認為:做買賣和做人一樣,都要心術正,仁義買賣才能長久。當年他多次考察大邱莊,大邱莊的理念是“先向錢看,再向前看”,“只有向錢看,才能向前看”等,他并不贊同。他的思想是:“不以贏利為目的,而以發(fā)展為目標。”
孫大午在不少場合宣稱:“我的夢想正在實現(xiàn)。”他反復說要為鄉(xiāng)親們打造出一個沒有邪惡、沒有饑饉、共同富裕的大同世界。
孫大午曾把建設大午城的構想向上級政府匯報,領導都表示支持,但“卻找不到可依據(jù)的政策,因為國家提倡搞小城鎮(zhèn)建設,只是限定在原有城鎮(zhèn)基礎上擴建”。
但也有人批評孫大午的“幼稚”,因為這個夢想過分倚靠孫大午的人格魅力,人治色彩太濃,孫大午的個人安危直接影響到企業(yè)全局。
古怪的億萬富翁
這個有嚴肅的道德訴求、清苦自持的富翁,在他的家鄉(xiāng)正贏得傳奇般的聲譽:他有億萬家產(chǎn),卻沒有別墅,沒有專車,住在集體宿舍里。生活極其簡單,愛吃玉米餅子、大蔥蘸醬,在外辦事往往在路邊小攤填飽肚子了事。不趕名牌,不上娛樂場所。一個月只拿2000元的工資。出差去寧夏,他坐硬座。
最令人稱奇的是,孫大午當了董事長后,竟然還幫工人掏過一次大糞。
“我沒有一個私敵。”孫大午說。這聽起來簡直有些不真實,二十年風雨,被投毒、剪電線、毒打、暗殺、誣告……幾乎什么事情他都經(jīng)歷過。
1998年,他投資160萬元修了一條長達10公里的公路,直通107國道,造福了一方民眾。但居然有一位基層干部因未得好處,讓各村動員村民挖路。一位村支書要入干股,孫大午不答應,此人想盡辦法搗亂。一次,此人讓他的外甥來大午家,劈頭就打,孫大午被打得頭破血流,一根指骨折斷。
孫大午說耶穌的故事讓他感動:“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時,向人們討口水喝,有人卻拿破布蘸上鹽水遞給他,耶穌只憐憫地望著天說:原諒他們吧,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他說他也是這種心態(tài)。
孫大午說,“我要做個公眾人物”,公眾人物是沒有隱私的,他說“我敢光著屁股在街上走一趟,因為我身上是干凈的”。
在中國,“問題富豪”落馬,會牽出一連串的涉案政府官員,可孫大午案卻沒有一個官員因之受到牽連。在中國富豪階層普遍社會聲譽不佳的背景下,孫大午的出現(xiàn),某種程度上簡直是個奇跡。
當然,也有人認為孫大午作為個人性格而言,太自負。當?shù)匾晃豢h領導就講過:孫大午是“午”字出了頭,成了孫大牛。
2002年5月,首屆全國“儒家文化與鄉(xiāng)村建設研討會”在大午集團召開,按常規(guī)該請縣里領導露露臉,可孫大午竟然說:“他又不懂,請他干嘛?”后來請了一位政協(xié)副主席 ,剛從教育局長位上退下的,“他還懂”。
也許,這種太過求真的個性,使他無形中失去了若干也許本可不必失去的盟友,官員中也該有他的真朋友。
黃道、黑道與正道
孫大午把自己的道德觀烙在大午集團的經(jīng)營方式上。2000年,大午集團有機肥廠面臨一個在同行看來無需斟酌的選擇:南方一家公司決定常年要大午集團的產(chǎn)品,一次就要十個車皮,甚至貨款先到。但“按慣例”,那家公司經(jīng)理要每噸60元的回扣。
這是個很劃算的買賣,但孫大午當場拒絕:“這樣做買賣還不如妓女,表面上是在出賣商品,實際上是在出賣人品,這樣的交易,最后會讓企業(yè)形象和信譽都受損害。”
最后生意沒有做成,那家公司的經(jīng)理覺得匪夷所思。
大午公司的種禽廠,常年購買北京某國有雞場的種雞。一次經(jīng)理向他請示:是不是給場長送四五千塊錢,別人進雞一只4元,他們要6元,每進1萬只,就要多出2萬多塊。孫大午眼睛一瞪:“我寧肯多花錢,也絕不送禮,可以正大光明地討價還價,但不要貪這樣的便宜。”
孫大午把企業(yè)的經(jīng)營之道總結為三種:黃道、黑道與正道。黃道,是胡雪巖的生意經(jīng),靠政府吃飯,和官員勾結,送回扣,行賄賂;黑道,生產(chǎn)假冒偽劣,坑蒙拐騙,逃稅漏稅。
孫大午提倡走正道:正道看起來最笨,但清清白白,雖艱險但終是坦途。
中國管理科學院農(nóng)村所研究員姚監(jiān)復,十多年前就和孫大午有了交往,他有句評價:“孫大午是個一面派,從不兩面逢迎。”
孫大午遇到他喜歡的學者,贊揚話一般只一句:“你的課我聽完了。”
一個細節(jié)證明了他的軍人作風。一次他和某地稅局打官司,該局一個官員涉嫌打擊報復,他先讓人把控告信送到對方手中過目,然后再向有關方面寄發(fā)。
“不兼容”的代價
正如孫大午一位朋友的預言:“大午,你跟別人都不一樣,你跟現(xiàn)實社會‘不兼容’的。”現(xiàn)實果然殘酷,事后讓孫大午栽大跟頭的資金問題,就是例子。
企業(yè)要發(fā)展,最重要是資金。這些年來,孫大午年年申請貸款,年年落空。1993年,大午集團還是一家小型飼料廠,想投資100多萬元購買一套現(xiàn)代化的生產(chǎn)設備,求助銀行,被拒。1995年,孫大午申請50萬元貸款辦農(nóng)民技校,還是貸不到。
近20年來,大午集團只拿過因為榮譽而特批的兩筆政府扶持性貸款。一次是1995年大午集團被國家工商總局評為全國最大的500家私營企業(yè)之一,河北省農(nóng)業(yè)銀行貸了250萬元;一次是1996年孫大午被評為全省“養(yǎng)雞狀元”,農(nóng)行再給了180萬元。其他貸款就難上加難。
2000年,他想籌建一個1000畝的葡萄園,1200萬元的投資,需貸款600萬元。在連續(xù)貸款未果的情況下,孫大午被逼無奈,終于聽了勸告,送了1萬元給某銀行行長。不知是否嫌錢少,錢收了,貸款沒下來。孫大午大怒,非要把錢要回來,最后索回了6000多元。
從此,大午集團與當?shù)劂y行完全斷絕了關系。與此形成鮮明對照,當?shù)亓硪患颐駹I企業(yè)發(fā)展迅速,近年來年產(chǎn)值已達到數(shù)億元。據(jù)了解,該公司從當?shù)劂y行的貸款已有3億元之多。
無奈中,孫大午在向律師咨詢后,轉而向公司職工和周圍農(nóng)戶借款。但他沒有想到,律師認為是合法的“民間借貸”行為,卻讓他背上了“非法吸收公眾存款”的罪名。他曾想小心翼翼避開的雷區(qū),卻終不能得免。
和孫大午有類似遭遇的不在少數(shù)。孫大午被抓后,山東、貴州等地有9家企業(yè)打來電話,關注孫大午的審判結果,他們的企業(yè)領導人也都因同樣罪名而正遭羈押。
說,還是不說?
如果是一個“聰明”人,也許會“退思己過”,從自己身上找原因,最后變得“成熟”了,與這個格外現(xiàn)實的世界妥協(xié)。但倔強的孫大午卻堅持要從另一翼尋找答案:是我自己錯了,還是現(xiàn)實錯了?
他不僅去思考,有的時候還把思考的結果拿出來說。
就以大午集團遭遇的稅收官司為例。《稅收征收管理法》規(guī)定:在稅務機關限定的時間內(nèi)不如期完稅,沒有復議的資格,不經(jīng)稅務機關復議無權打行政官司。因此,對于孫大午打官司的要求,法院根本不管,至于稅本身該不該繳的問題,法院更不理睬。孫大午的幾十萬元資金就這樣白白被劃走,而沒有任何說法。
《銀行法》規(guī)定,經(jīng)人民銀行批準實繳資本5000萬以上可以開辦農(nóng)村合作商業(yè)銀行,擁有兩個億資金者可以開辦私人銀行,可是不允許農(nóng)村開辦錢戶、錢莊。“在農(nóng)村誰有兩個億資金?誰又愿意實繳5000萬去集體‘合作’?這些條文限制的是農(nóng)村的金融流通,束縛的是正常的民間借貸。”孫大午評論說。
“但在全國十幾萬億存款中,農(nóng)村也就占了兩三萬個億,即使這些都返回農(nóng)村,放開農(nóng)村的金融市場,又能給國家?guī)硎裁礃拥幕靵y?其實根本動搖不了國家金融命脈,可能傷害到金融部門的利益。”
他認為,類似問題在工商、稅務、畜牧、衛(wèi)生、水利等部門法規(guī)中都程度不同的存在著。
形成這些見解后,他開始和一些學界人士交往。今年三四月間,他借在北京大學、中國農(nóng)業(yè)大學演講之機,公開宣講他的觀點。這些演講文章又流傳到了網(wǎng)上,在學術界造成不小影響。
孫大午的朋友為他擔心,因為很少人會像他一樣把核心的觀點揮擲出來,有些事實,一旦被揭開,是會讓有些人害怕的。他在文章中現(xiàn)身說法,把那么多矛盾一鍋端出來,自然要得罪某些部門和某些人了。有句粗話講:屎不挑不臭,孫大午一下就把這團矛盾捅破了,犯了大忌。
也有人認為他實在“沒必要”,他是企業(yè)家,盡可以悶頭賺錢,不該攪和到學術界去,即使有所思索,也不該公之于眾,最后拿個人產(chǎn)業(yè)賭博。
潛規(guī)則的破壞者
吳思在他的《潛規(guī)則》一書中說得很明白,官場上的事,只要弄清楚了背后的潛規(guī)則,順時應變,那么困難就迎刃而解。
但孫大午不吃這一套,他的說法是,身正不怕影子歪。更讓當?shù)匾恍┎块T頭疼的是,這個孫老板很認死理———出了糾紛不是喝酒擺平,而是鬧上法庭。
首先他得罪了“土地爺”。大午集團是從100多畝“憋悶疙瘩”發(fā)展起來的,企業(yè)稍有起色,當?shù)氐逆?zhèn)土地所就過來了,說大午違法占地,要罰款1萬元。孫大午覺得委屈,沒給。然后縣里出面,說要罰5萬元。最后市土地局把罰款追加到10萬。孫大午還是不服:“《土地法》1987年生效,我是1985年占地,怎么會是非法占地?”
對方來個幾十輛車,要把大午集團推平。“不要說你建養(yǎng)豬廠、養(yǎng)雞廠,就是在山坡上搭個牛棚、壘個羊圈都得經(jīng)土地部門審批,否則就是違法!”孫大午就把當?shù)赝恋夭块T告上法庭。
孫大午接著得罪了當?shù)毓ど滩块T。大午集團曾生產(chǎn)按摩器,在石家莊上市。有一天他們突然接到一紙工商處罰通知:大午集團假冒大午商標非法銷售大午產(chǎn)品。
孫大午納悶了:“大午”是我的名字,大午集團是我注冊的,怎么會大午集團假冒大午商標非法銷售大午產(chǎn)品?
但對方說大午的商標沒有發(fā)公告,所以罰款5萬元。孫大午更覺冤枉了:根據(jù)商標法,3個月申報、3個月審查、3個月公告,一共是9個月,公告該由你發(fā)出,我已經(jīng)申報了18個月了,我有什么責任?
只好又打官司,但怎么都打不贏。官司拖了一年,最后孫大午講和:我孫大午有眼無珠,多有冒犯,罰5萬我認了。
孫大午和當?shù)囟悇站忠灿羞^一場“烏龍”官司。孫大午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納稅通知單,限大午集團3天內(nèi)納稅138萬元。他一直守法經(jīng)營,去問為什么,當?shù)囟悇站只卮穑耗阆燃{了稅再說。孫大午沒有執(zhí)行這個“通知”,3天后就被封了大午集團的賬號。
孫大午渾身有理也無處訴說,只能再告。這時對方說是核實了,只要交16萬多元,還加上20萬的滯納金。官司一打就是5年,從縣里打到省高級人民法院。
最后事情鬧大了,有關部門終于出面調(diào)解,結果一夜間就撤了官司。但孫大午一算賬,加上被扣后再也拿不回來的錢,大午集團前后損失了100萬元。
十幾年行政官司下來,孫大午傷痕累累。有人批評他說:孫大午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企業(yè)家,一個企業(yè)除了內(nèi)部機制和管理外,最重要的是外部環(huán)境。
對此,孫大午并不是不清楚,但他仍心存僥幸。今年3月的一次大學演講中,孫大午對自己企業(yè)尚能生存發(fā)展作了個悲涼的解釋:“可彰而不可學,沒有代表性,只是個死里逃生者。”